1955年2月28日,哥伦比亚的一艘驱逐舰发生海难,其中一位名叫贝拉斯科的船员,在筏子上漂流了十天后获救。 他旋即成了大难不死的英雄:为手表与胶鞋厂代言、发表爱国演讲、收获选美冠军的香吻……各色光环加身,好运接踵而至。 而马尔克斯的独家采访令这一切化为泡影。 ▲《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玉平 译,南海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 采访进行到第四天时,贝拉斯科揭露了一个惊人的真相:“根本就没有什么暴风雨。”一切都是谎言。发生海难的军舰其实是一条走私船,因超载才导致如此悲剧,且无力采取任何措施救援落水者。 这篇报道引发了巨大轰动,大大损害了当局形象。专制机构为保颜面,采取一系列手段打压报复:报社关张,而马尔克斯本人也险些送命。 贝拉斯科被迫离开海军,再次见到他,是在一家公共汽车公司的办公室,“那是一个有勇气亲手将自己的雕像炸毁的英雄。”马尔克斯评价道。 ▲1955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因连载文章揭露被政府美化了的海难而被迫离开哥伦比亚,直到1970年才集结出版 出于记录者的本能,我时常内省于各种选择,多数情况下,它们被归结于那个永恒相对的诘问:要自由,还是要幸福和安全? 我很早就意识到,真正的自由只意味着偏离主流价值的自由,你很少听说一个人特别需要“好好学习的自由”。无疑,追求这样的自由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如牺牲某种程度的稳定、安逸,甚至唾手可得的幸福。 每一个为此挣扎过的灵魂啊,多少都会留下绳印。 我也曾将其称之为成熟。比如先学会逢场作戏的虚情,再从泥地里慌忙捧出真心;比如不可避免地世故,再去选择某种层面的直率和善良;又比如,挑挑拣拣地做完多选题,再懂得奋不顾身的决定。 作为一个迟疑而胆怯的人,我总是为自己编织高尚的借口。 而T.S.艾略特说,成熟本身没有价值,要看成熟的东西是什么。 ▲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海难前,贝拉斯科是一个普通的水兵,喜欢酒吧和妓院,说脏话咒骂船长和同事;在筏子上漂流时,还幻想和朋友再去一次酒吧。 我几度想在全书中找到他挣扎的痕迹,然而马尔克斯写道,“他完全清楚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字字千金,微微一笑”,事后,“贝拉斯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遭遇种种威逼利诱,尽管如此,对这篇记述,他没有否定过哪怕一个字。” 在海上漂流时,他所做的选择无外乎活着或者死去,这也许很难,可也只是技术层面的难易;回归现实世界后,他是大难不死的英雄,政府为其颁发勋章,他面前的选项琳琅满目:迎合政府,沉默不言,披露一部分真相,或者全部。 像一个渐变的光谱,从幸福的一端,划到自由的那头。 ▲加西亚·马尔克斯与家人 贝拉斯科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自由,并用行动捍卫了它,如同在海上选择求生。这种笃定,令我自惭形秽。 2010年,昂山素季发表获释后的演讲,“我们缅甸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轻易地认为‘这就是命运’。我也不止一次和年轻人们谈论过。你们真的知道所谓命运一词的含义吗?行动是命运的基石。无论你再怎么强调‘命运’,也不外乎是你自己行为的使然。” 直到今天,每一次想起这段话都令我无可言喻地感动。它提醒我不要惧怕贝拉斯科的命运,并且有勇气像他们一样,拒绝幸福和安全的哄骗,作出拥抱自由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