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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李佩甫长篇小说《生命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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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勋章 - 版主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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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楼主| 发表于 2019-1-2 08: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生命册》以两个中原大地之子吴志鹏和骆国栋的人生轨迹为主线,其中穿插出现许多具有生命力的草根人物:梁五方、虫嫂、吴春才,他们是各具异秉、遭逢酷烈的草野“畸人”。作家各以专章,完整地写出了他们的生活命运史和性格发展史。在这些人物的绘状、捏塑上,最能见出作家写实求真的艺术功力。
草野“畸人”
  梁五方曾是1960年代无梁村的“名片”。他在建造镇政府大礼堂的工程中,大胆捏塑麒麟脊,创造了具有不对称美的“龙麒麟”屋脊造型,一举成名。那时,他是何等聪明,何等自信。尔后他一个人在水塘上盖起了一座房屋,举办了最简朴的婚礼,成家立业。那时,他又是何等坚毅,何等心旺。但他的太“独”、太“各色”的立世行事,使他成了无梁村人群中的异类。一旦“运动”到来,他便为自己的傲慢和伤人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梁五方最终家破人散、一蹶不振,生命淋漓的元气,劳动创造的绝技,在漫长的上访路上湮灭净尽。天生异秉的生活执著者,被异化为平反后仍然纠缠不休的偏执狂,几乎成了四处流窜、诈骗的社会祸害。直到最后被安置到村福利院后,才成了远近闻名、信众广有的命相师。在这个草根畸人的命运和性格里,记录着多少历史地层深处传出的地震波,遗留着多少时代颠倒翻复留下的折叠痕!
  “小虫儿窝蛋”是生长在无梁村草野上的一种生命力极其强韧的小花,被无梁村人用作了残腿人老拐娶来的超矮小女人的外号。虫嫂和老拐组成的“一不全活、一小人国”的家庭,从一开始就面临异于常人的生存压力。尽管虫嫂又机灵又活泼,但在接连生下两儿一女之后,生存压力与日俱增,为了把三个孩子养大,虫嫂求生存、求温饱、求发展的挣扎和拼搏,以一种极度扭曲的方式,展开在无梁村的草野上,漫衍在中原大地的夜气中。她从在生产队场院里顺手牵羊的小偷小摸,渐渐变成了夜间游荡在集体庄稼地里的“惯犯”。(请注意,她只偷生产队里的,从不偷一家一户个人的!)她的活泼的、旺盛的生命能量,尽情地挥洒在她那“神偷”的种种技艺之中。不幸的是,这个草根神偷,又是一个身手灵活,健旺皮实的女人。她有“短”在不怀好意的男人手中,时间长了,终于被人突破了一个女人的心理防线,破罐破摔地沦为男人们约“谈话”的对象,同时也就成了村里女人们嫉恨的公敌。这个遭到命运重创的女人,独自继续着为自己、为家人的生存的挣扎。支撑她坚持下去,并开辟新的生路的,仍然是她憋屈而坚韧、无私而温厚的妻性和母爱。当她发现自己的儿女被村里顽劣的孩子谩骂、欺负时,她找到村支书,举着农药瓶以死相争。这一幕,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母性尊严,甚至是威严。虫嫂这种护犊的怒吼、生命火花的爆发,形象地阐释了母性的伟大。
  虫嫂在结束了她那草根神偷的生涯之后搬到城里,以拾破烂、卖废品为生,有时甚至卖血换钱,为得恶疾的老拐送了终,把3个儿女都供上了大学,创造了让无梁人啧啧称羡的奇迹。进城搞“商品经济”后这一段生活,是虫嫂生命中最快乐、最有光彩的时光。但是,当她老了病了,不得不让3个儿女接去轮流养活时,却阴差阳错地在三九寒冬被晾在了门外,于是便孤独地又回村了。她到临终也不愿连累儿女、连累村人。在缠扇柄的破布条里,留下了3万元的存单料理后事。虫嫂的一生,让我想起了鲁迅的散文诗《颓败线的颤动》,李佩甫这里写出的,是一部深厚有力的生命的变奏曲。
  还有一个生命形态更加敧侧、诡异的人物吴春才。春才曾是无梁村最帅气的小伙子,他一米八的个头,秀美壮硕、一脸红润,聪明而有艺术气质。但这样一个草根美男子,却是一个孤僻的闷葫芦。这个才禀独异的年轻生命,突然在一个诡异的日子里,在望月潭的苇荡深处,用蔑刀自宫了。作家描写了姑嫂婶娘对他的挑逗、刺激;描写了兔子家女人给他造成的别扭和尴尬;还描写了蔡苇秀与春才似有似无的接触引起的“案件”疑云等等,试图对“春才下河坡”事件给出一个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解释。其实,从小说对春才与性的种种幽隐闪烁现象的描写看,春才的悲剧是“性瘾症”病患者的一种病态。“性瘾者”是一种对性欲无法控制的心理疾病患者,这种病患者并不能从性活动中获得满足,相反会因性的或纵逸或压抑而陷入不能自拔的精神痛苦和肉体冲动中,其恶性发作足以导致摧毁一个人的生理系统。春才在不能见容于环境和社会的羞耻感的驱迫下,不能自控地“下了河坡”以求解脱,结果陷入另一种社会歧视和压力之中。作家对春才这个人物的描写,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进一步描写他成为“废人”之后重新立身于世的生活故事。在传达有关“九一三”事件时他爆出的那一声“我不相信”,让我们窥见了这个“闷葫芦”内心沸腾、煎熬的底里和率真耿直的个性。此后,春才承包的豆腐坊赢得了与昔日“春才的席”一样的声誉。尔后,远方来的惠惠姑娘给予春才短暂的“幸福”之后席卷了豆腐坊的钱财,从此失踪,但春才对此却平淡处之。最后,他坚守着自己不掺假的豆腐坊慢慢老去。这个“很有骨气的失败者”,在他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似乎返回到自己人生举步时的原点,守住了自己虽然残缺却纯粹的生命本真。

山寨“畸人”
  何谓畸人?《庄子·大宗师》说:“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从这一回答中引出“畸人侔天”的成语,意指不合于世俗、品格清高、言行出于天然的异人。我取畸人侔天之褒义而远其高蹈凡尘之意态,弃畸人乖伦阙礼之贬辞而欣其脱略形迹,率真不羁之侠气,用以评说中原大地上无梁村内外远近的芸芸众生中之奇言异行者。在点评了若干草根畸人之后,现在接着来巡掠一下几位社会层次中略高于草根而又难离莽原野气的山寨畸人吧,他们是:“老姑父”蔡国寅、“慢毒药”杜秋月、“蔡总蔡思凡”蔡苇香。他们性格的发展迁变神秘、突兀,因而更难于把捉。
  蔡国寅之畸,在于他是为了追求农村姑娘吴玉花,从一个现役上尉连长复员入赘为无梁村的“老姑父”。他做村支书后成了抵御农村种种运动对村民伤害的刹车器,也逐渐沾染了山大王难免的一些坏习气。作为村支书,他举全村之力把孤儿“丢”即吴志鹏养大成人并让他上了大学,后来也因此当了用一张张“见字如面”的纸条,代表无梁村乡亲向吴志鹏求助的代言人。这个人物刚开始出现的时候,似乎是有点讨人嫌的;写到最后,却让人由衷地敬重了。作家透过他性格上浮游的暗影不断地穿掘下去,一点一点地掘出那暗影下“埋藏的光耀”和“真正的洁白”来。
  与作家描写“老姑父”蔡国寅时的态度和手法颇异其趣的,是对“慢毒药”杜秋月的写法——作家先悯其不幸,后刺其失德。杜秋月因“生活作风”问题以坏分子的身份被下放到无梁村,受改造、被歧视甚至批斗,在老姑父和乡亲们的帮助下,他和寡妇刘玉翠组成家庭,过起了略能温饱而不无苦涩的生活。这一知识分子融入农村、在颠簸中生存、变形、心灵渐渐粗砺化的过程,被描写得充满了喜剧色彩和反讽意味。世局变异之后,杜秋月开始了另一种磨难——这是他以欺骗手段使刘玉翠“被离婚”、被抛弃付出的代价。刘玉翠如影随形的纠缠,又泼又韧的“人肉搜寻”把他搞得颜面尽失,成了失业丧魂的废物。幸运的是刘玉翠没有抛弃他,而是一边养着这个废物,一边向人炫其余光。最有讽刺意味的,是杜秋月一心脱离无梁村的回城之旅,不但没能抛弃刘玉翠,反而开启了刘玉翠的进城经商之门。因历史的偶然性拨弄而落草成了山寨畸人的杜秋月,有时畸得可怜可爱,有时畸得可气可憎,最终让“历史的讽刺”对他作了“无情的修正”。杜秋月和刘玉翠夫妇的命运变化,像一面凹凸镜,照出了历史的变形与进步。
  蔡苇香是老姑父3个女儿中最小也最叛逆的异类。她从一个被退了3次学的不良少女,到跟人跑进城在“洗脚屋”和吴志鹏相遇,再到回无梁村盖起了村里第一座小白楼,最后在滚滚红尘中变成了无梁村板材公司的“蔡总蔡思凡”。在望月潭、芦苇荡和村野莽原的绿色大片大片地消失的沧桑变化中,蔡苇香这个山寨女畸人是“尽”了她的一份“力”的。她为老姑父迁坟,为父母合葬的尽孝盛事,也是在乡亲们眼前揭开所谓“汗血石榴”的真相,澄清流言为自己“平反”、恢复名誉的有力举措。小说结尾,她向漂泊在外、与她多有交集的吴志鹏提出了“投点资”的要求,却被吴志鹏嗫嗫嚅嚅地搪塞推托掉了。在吴志鹏看来,这个叫他“丢哥”,脸上已没有水气却堆满了“钢”色,说话透着狠劲的“蔡总”如此强势的存在,说明那个在“脚屋”里曾经偶遇过的身上还散发着无梁村的气味的苇香已经永远消失了。当吴志鹏半真半假地在眼科病房对特地赶来看望的蔡苇香说:“我要回去,就种树……”时,不是已听到蔡总的令人沮丧的回答了么:“好啊。你种树,我砍树”。他怎么能回去呢?!
都市“畸人”
  此外,我们还应该在历史背景和时代视野上,来考察小说的两个主人公:“骆驼”骆国栋与“丢儿”吴志鹏。这两个人物形象是可以互相比照、互相映发的:一个在倏忽幻变的商品经济的涡云上头翻跟头折腾,过“度”、越“线”地利用机遇、潜规则,终于偃蹇不遂,一坠殒命;另一个转徙于城乡之间、学商边际,在理想与现实,眷念与决绝、远走与归去、忏悔与自辩的内心冲突中煎熬,终于变成了一片四处漂泊的干枯树叶。作为感觉锐敏、首当其冲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一个是剑走偏锋的时代的尖刺,一个是惶遽失路的社会的迁客,也许可以视之为有一定典型意义的都市畸人、时代畸士吧。

  骆驼逸出凡尘的最大特点是他在立身行事上对极致的追求。因为身体的残疾,他在生活自理的动作上追求逾于健全人的准确和敏捷,服饰衣着上力求表现出超过常人的精致、优雅和整饬。在学业的进修、性爱的征途上他也屡屡表现出超越常规的逆序猛进,在他身上,生命的能量因受挤压而反弹,表现为一种极致的挥洒和强劲的弹射。
  这种对极致的追求,一旦注入他跃入商海后的充满颠簸欹侧的险航,便有了一连串炫酷惨烈的征战。因了童年时极度饥寒的经历,骆驼对天文数字的金钱的占有欲便分外强烈,永难满足。他像城市高楼之间呼啸而过的响箭频频出击和突进:要炒股就炒成巨富,炒成股神,炒出了“包下一周两趟的船票”去镇江“打新股”,大大提高“中签率”的豪举;若是买房就买出了“撒泡尿就挣了一千多万”的收益率;他的双峰公司一旦上市就上出了用尽威胁、利诱、诈骗种种手段,一下子圈钱过亿的惊天效益;当他为了达到卑鄙的目的需要买官、养官时,用尽了迂回包抄、无缝钻出缝来也要摘心夺魂的丑闻和劣迹……
  这一切在商海、“钱途”上的搏击和得获,都是在自觉的灵魂冒险和观念更新的指导下进行的。骆驼虽然有些匪气,在吴志鹏心目中却是一个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着洞察力。他讲信用,会用人,颇具恢弘大气,他有侠骨剑胆,也有热血琴心,他有独特的时间观,心里永远揣着一个“抢”字,他有透辟的善恶观,似乎深谙“恶”在历史发展、时局变易中巨大的杠杆作用,他还有自己的时代观,时时欢呼“一个伟大的时代已经开始”,抓住机会的时刻就在眼前。他又认为这是一个方向不明、规则不细、法律边界模糊、道德底线沉降的时代,他相信钱砸下去,事无不成。正当他志得意满,眼高于顶的时候,他无意中伤害了“烧包文盲”房地产商宋心泰,踩到了年轻气盛、嫉恶如仇的京城记者“宋剑”宋保平的剑刃,立即像膨胀的气球瞬间爆裂一样,在被“边控”后的第9天跳楼自尽。被他漠视、蔑视的法制规则、道德律令,终归成了这个天才的投机客无法逾越的天网。
  骆驼这个人物形象,是作家观察时代现象、体验社会生活之后的一个发现。这个形象被作家用钻旋尖利的笔触刻画得活力四射、邪气冲天、灵府洞张、声态并作,具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令人难忘的艺术魔力,是一朵剧变时势中怒放贲张的“恶”之花。
  比起写得如此盈实灵动、斩钉截铁的骆国栋来,作为小说的叙事代言者和第一主人公吴志鹏的形象,就显得有些虚大于实、思过于行、漂浮难系了。吴志鹏是喝无梁村乡亲们的百家奶、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乡亲们又推荐并供养他上了大学,毕业后成了省财贸学院的初展才华的青年教师。他成长的故事是对中原大地上尚存的民族美好道德风尚的生动演绎。这也成了他独特的、由一次次逃离和回顾组成的人生道路的一个背景。这个背景一再提醒他“背后有人”,给他压力也促他返顾,使他不管走得多远,不管过上多么异样的生活,也颠沛造次不敢或忘。
  从骨子里看进去,吴志鹏是一个决绝的乡村逃离者。被推荐上大学,在他看来,是一次“成功的逃离”。毅然辞职下海,跟着骆国栋走上一条先当“枪手”、后当“黄马甲”、“红马甲”,终于当上双峰公司的经理、厚朴堂药业的代表的道路,是他的第二次逃离。他宣称要割断与无梁村的一切联系——扯不断理还乱的“狗狗秧”关系,但这一次就没有那么容易做到了。站在吴志鹏身后,对他知根知底的老乡亲,既是稳住吴志鹏、帮助他在商界搏战中守住道德底线不沉沦的无形的镇石,又是他视回乡为畏途,生怕在家乡被照出自己的影像的一面无可回避的镜子。在吴志鹏的内心自省里,充满着矛盾惶遽的状态。在理智上,他是表示过要回无梁村去为乡亲们做点什么的,他在内心里以散文诗的形式哼起了长长的怀念乡土、乡风、乡情的思乡曲。即便如此,他也曾打车回到村口又往回转,终究把回乡的念头当成了一次仅停留在精神上的“自我救赎”。他的有些言行,是难免显得虚伪、支绌的,难怪蔡苇香会尖刻地讽刺他是“得了便宜卖乖”了。小说最后一章,因车祸伤了一只眼睛的吴志鹏,对同病房里的病友所遭遇的致伤之由进行沉思,在颇有些伤心“悟道”之后,最终婉言谢绝了卫丽丽要他重返公司主事的请求。即使在这时,吴志鹏也没有给出今后到哪里去的回答。因其内心的矛盾,言行的犹豫,我们的主人公并不能在“卒章显其志”,他还徘徊在屡进屡退的彷徨的路上,这与其说是他的个性所致,毋宁说是时世使然。

  在我们所浏览的畸人诸列传中,吴志鹏可能是所有“畸于人”却最少“侔于天”的一个破绽较多的形象。而这很可能与吴志鹏在小说结构中的作用有关。吴志鹏实际上并不是作为小说主人公而存在,他是作为穿起小说的诸多人物、诸多故事的一条引线而存在的。小说是集合了许多短篇或中篇故事,连缀而成的长篇小说。它的组织法是穿珠花式的,很见匠心,易失自然,不容易讨好。吴志鹏这个人物,有其柔软性,不确定性,很难成为小说硬实挺拔的主干。虽然作家自述小说是一个树状结构,即使认同此说,那么攒成这树的树冠的人物和故事,也是一堆无骨花卉,缠枝花果,有奇颖之状,欠稳实之基。
  人类个体的生活,特别是有特异个性和秉赋者的生活,是活的、变动着的历史结构和社会结构。这样殊异的人的命运和生活的活生生的展现,总是显示着人类重要的历史时代的内在结构和剧烈变动,总是昭示着人类超越一段段苦难而前行不息的脚印。在李佩甫的《生命册》上,我看到了林林总总许多质量各有等差的畸人形象,也看到了在这些人物形象前后左右激荡的一个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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