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世界再无大汗的羊汤的踪影,但我们仍然能够在模特、香水商和时尚的拥趸的身边感受它的来去之路,从对历史的继承中找到自己在当下世界的位置。
《另一个古代世界》 [英]杰里·托纳 著/王艳 译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10
你也许认为古代世界早已烟消云散,但它就在那里。看不见是因为你不想,只要你想,就立刻会意识到它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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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历三年,在宫中供职多年的饮膳太医忽思慧,将自己为蒙元皇室调理膳食的经验,编写成《饮膳正要》一书,进献给当时的元帝图帖睦尔。
忽思慧在上书给元帝时一再使用“诸珍异馔” “奇珍异馔”等言语,特地强调那些被用在膳食中来调养身体的稀贵食材。
正如他所指出的,铁木真及其后人通过不断征战将其疆域扩展到人类历史上空前广大的地步,几乎大半个欧亚大陆被纳入同一个帝国的统治之下,“伏睹国朝,奄有四海,遐迩罔不宾贡,珍味奇品,咸萃内府”,昔日被视为来自异国殊方的奇珍,被纳入帝国境内的共同市场。在忽思慧向大汗进献的各色营养食谱之中,出现了众多有着异域风情名称的食材,其中就有据称可以“补益温中顺气”的马思答吉汤。
马思答吉汤的做法是:羊肉一脚子,卸成事件。草果五斤、官桂二钱、回回豆子半升,捣碎去皮。右件一同熬成汤,滤净,下熟回回二合,香粳米一升,马思答吉一钱,盐少许,调和匀,下事件肉,芫荽叶。
这道汤得名于在全部食材中仅占一钱分量的“马思达吉”,单看其名字很难知晓其为何物,但是汤既然以此为名,可见其分量虽然轻,却很名贵。明人谢肇淛在其《五杂俎》中只有简单的十几个字,介绍它出自西域的一种香料,“似椒而香酷烈,以当椒用”;而同时代的李时珍已经不知道马思答吉是何物了,只是《本草纲目》菜部的莳萝条下顺便附录马思答吉,“元时饮膳用之,云极香料也,不知何状,故附之。”
明人之于马思答吉变得生疏的情形,一则是因为马思答吉可能是贵重香料,不易得见,一则是在世界帝国崩溃后,异国殊方的奇珍要经由更加曲折的跨国贸易才能抵达,更加不易得到。这个词几乎不再现身,只是在后世的本草类文献中,跟熏陆香、马尾香等名目一起被当作是乳香的别名。而把熏陆香、乳香视为一物的观点也沿袭于《本草纲目》,李时珍声称“乳乃熏陆中似乳头之一品尔”,言之凿凿地把乳香当作熏陆香的一个品种。
事实上,早在蒙古征服之前的宋代,乳香早已被长期进口并广泛使用,仅仅是宋初的建隆四年,南唐的泉州清源军节度使陈洪进就曾派使者向赵匡胤进贡大量乳香,“乳香、茶药皆万计”,宋人对其必定相当熟悉。身为宋宗室的赵汝适,算起来是赵匡胤的八世侄孙,却“不务正业”地爱好地理,在其著作《诸蕃志》中记载“乳香,一名薫陆香”,似乎这就是李时珍所持观点的渊薮。
然而,比赵汝适早一百多年的洪刍看法不一样。洪刍是宋代著名的西江派诗人黄庭坚的外甥,详细记载当时能够从生活和文献中见到的各种香料,并在著作《香谱》中明确区分熏陆香、乳香。他指出乳香是海外波斯国的松树脂,而分泌熏陆香的树则出自海南,也被叫作“马尾”。
沿着历史长河的暗流上溯,早在马思答吉出现在蒙元御医笔下的一千年前,一本中国的植物学著作指出,熏陆香出自大秦。
当时中国人称呼远在极西的罗马为大秦国,这本由“竹林七贤”之一嵇康的侄孙嵇含所著的《南方草木状》记载,大秦国的海边有枝叶如同古松的大树,生长在沙地,盛夏的时候,树上流出树脂,流溢在沙上,就可以采集了。
嵇含生活在西晋,他出生的时候距离后汉时期甘英出使大秦国已经至少一百五十年了,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因为听闻海中的风险而止步,而在他的眼前泛着的波澜,可能正是在荷马笔下有着“深酒红色的海面”的爱琴海。
希腊的希俄斯岛据说是荷马的故乡。如今,每年七月,希俄斯的岛民就开始清理乳香黄连树附近的地面,撒上石灰粉,然后在树干与树枝上切口,等树脂缓缓流到地面,凝结成块,再将其采集并清洗,花上整个冬天提炼成香料,这个过程跟一千八百年前嵇含的记载如出一辙,而嵇含又摘自三国时期吴国万震所著的《南洲异物志》——万震补充说,“状如桃胶,夷人采取,卖与商贾,无贾则自食之。”
这种希腊“夷人”采撷的树胶名为Mastic,在阿拉伯语中被转写为Mastaki,音译成华语则正是忽思慧写入羊汤食谱、李时珍“不知何状”的马思答吉,迄今尚被希腊人用来制作香口胶或香精。至此,一段隐秘的身世水落石出,古典时代的熏陆香、蒙元时期的马思答吉是原产希腊的一种香料,而绝非来自西亚及北非阿拉伯世界的乳香,而今天的医书药典仍然将两者混为一谈。
唐宋时期的海上贸易发达,献给赵匡胤的乳香来自福建的泉州,唐代的鉴真记叙广州“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舶不计其数……香料、珍宝积载如山”,李翱在其文章中提到“异香、文犀,皆浮海舶以来”。
在波斯灭亡之后,大食商人成了海商中的主角。从巴格达经底格里斯河进入波斯湾、经过印度洋,过新加坡进入南海、北上广州的航线,是在帕米尔的怛逻斯战场上被大食人俘虏的杜欢,从巴格达脱身归国的路线;也是杨良瑶神道碑的主人在贞元年间奉旨出使大食,从广州出发后极可能采用的路线——杨良瑶神道碑记载了“黑夜则神灯表路”的波斯湾灯塔,其出使往返“星霜再周”,全程仅用两年时间。很显然,这是一条足以让大宗商货流通的安全、可靠的路线。
随着大食商人成为连接东亚、欧洲和北非的海洋贸易主导者,其重要特产阿拉伯乳香也成为输往东方的大宗商货,熏陆香很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渐渐模糊了自己的面貌。
在“奄有四海,遐迩罔不宾贡”的蒙元时期,以丝绸之路著称的陆路商道变得顺畅、安全并拥有来自同一个家族的统治者,曾经是遥远异域的大食国也一度被纳入境域之内,于是熏陆香原本的夷名遂获得直接传入东方的机会,成为可汗餐桌上羊汤里的“马思答吉”。
今天,可汗与马思答吉汤早已消散为历史的灰烬,但是已然置身全球化世界的人们依然受惠于两千年前就已经形成的世界交流网络。尽管大多数历史学家认定全球化开始于十六世纪,但是显而易见,对于从马思答吉贸易中受惠的人们——无论是收割树胶的岛民,还是水手、商人、搭乘船只的僧侣、收取税务的官员,以及最终享受这种香料的贵族、君主、寺观的法主、把它当作药物的病人——都早已深深地卷入前现代的全球化进程之中了。
一如美国的历史学家麦克尼尔父子指出的那样,两千年前,人类社会已经形成了涵盖欧亚大陆的旧世界网络体系,并不如杉山正明或冈田英弘所说的那样,要等到忽必烈之时才有世界史的诞生。
事实上,全球化比人们想象的要早得多,对形成今日世界的影响也比当代人自以为是的看法要重要得多,“你也许认为古代世界早已烟消云散,日常生活中你也许注意不到它。”正如英国的古典学者杰里·托纳博士在其作品《另一个古代世界》中所说,“但它就在那里。看不见是因为你不想,只要你想,就立刻会意识到它无处不在。”
托纳博士的这本书从大众化社会生活去展示古代世界的另外一个样子,特别是从罗马庞贝城遗址中不被人留意的细节去考察罗马帝国,并将古典时代的罗马与中国稍作比较,甚至顺便提及今天生活在中国骊靬的村民很可能跟在塞琉古战败的罗马军团有关的传言,当然他也指出这种可能性无法证实。作为一本富有趣味的读物,讲八卦故事并非托纳博士的目的,有些资讯可能已经不算新鲜了——但是这并非重点,重点是人们该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窥探古代世界。
“我们也许会认为,我们已经从久远的古代迈向现代世界,所以不再受其影响,对其心存偏见,但是这么多世纪以来,我们总是受到古代思想和被它们引起的共鸣强烈吸引,忍不住回望。即使我们想完全拒绝古代世界,最终也只会发现我们原来只是给自己重新定位而已。”托纳博士在《另一个古代世界》中如是说。他并不试图告诉人们古代世界有什么,而是启发人们去重新认识古代世界,就好比一碗羊汤中的全球化。
人们大可以将全球化做出不同层面的分野,诸如商业的全球化、工业的全球化、金融与服务的全球化,以及刚刚降临不久的信息全球化。与其将蒙古的扩张视为全球化的开始,倒不如将其视为早期全球化时代的结束,即用武力终结了纯粹基于贸易利润的全球化网络体系的编织过程。当然,仅仅用武力打通欧亚非大陆而强制形成的统一市场,必然很快在各种利益诉求面前土崩瓦解。现代世界所承接的,仍然是早期全球化的成果并在广度与深度上加以丰富。
现代世界再无大汗的羊汤的踪影,但我们仍然能够在模特、香水商和时尚的拥趸的身边感受它的来去之路,从对历史的继承中找到自己在当下世界的位置。这就是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说的,“我们每一代人都需要重写历史,因为每个时代都会产生新问题,探求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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