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上海近郊的嘉定县城东公社发现一处明代墓葬,出土了一批成化年间(1465-1487)的图书刻本,其中有一册《花关索传》。书中用词通俗,错讹不少,显然是当时民间艺人演出和说唱的底本。 《花关索传》
这本书记载的桃园三结义故事和我们熟悉的完全不同。里面写到刘关张三人在姜子牙庙王前对天设誓,准备干一票大的,相约互相杀掉对方的妻儿,以绝后路。 关羽儿子关索死里逃生,长大成人后,跑到荆州认父,竟被拒绝,一气之下,骑上关羽丢失的胭脂马(即《三国演义》中的赤兔马),准备投靠曹丞相,要反过来攻打刘备一方的五虎上将。 可能因为《花关索传》的“重口味”,其中素材并没有收入同时期流传的宣扬忠孝节义的《三国演义》。 但可以肯定,这类说唱故事的流行,背后有许多不知名的边缘知识分子参与撰写,说唱艺人的传唱,还有无数的听众捧场喝彩。 这里的说唱,不是我们熟悉的“rap”,而是一种传统曲艺,像变文、评话、快书、大鼓、弹词之类,在古代乃至近代中国,都有极为广泛的受众。 正因为通俗,甚至有点过气,图书作品中对民间艺术,以及背后的江湖传奇、时势变化关注得并不多。 作者秋原继《清代旅蒙商述略》《茶馆之殇》之后,又推出新书《乱世靡音》
作者秋原继《茶馆之殇》之后,又推出新书《乱世靡音》,从晚清娱乐圈讲起,串联出与之纠缠不清的青帮,旁及猖獗一时的鸦片贸易和军阀混战,为我们呈现一幅波云诡谲的近代中国世相史。 这部作品有四十余万字,篇幅是其前两本书《清代旅蒙商述略》和《茶馆之殇》的总和。据作者自述,这是他“写得最艰苦的一本书”。下面先带大家浅尝一点,更多幕后故事还等待大家去探索。 江湖艺人 底层社会的残酷物语 每年的北影、中戏面试,学校门前总是排起长队,演艺已经成为很多年轻人的理想职业,但在1949年前,“从艺”是底层民众不得已的选择。 过去社会上有“三教九流”的说法,“三教”是指儒释道三家,“九流”可分为上、中、下九流,一共二十七种职业或身份,秋原在《乱世靡音》中一一列举出来: 上九: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七商八客九庄田; 中九: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 下九:一流巫蛊二流娼,三流神汉四流梆,五流剃头六吹手,七戏八丐九卖糖。 排名越靠前的社会地位越高,而戏子仅仅排在乞丐之前,可见其多受鄙视。但这里的“戏”只是对昆曲、京剧演员的称呼,像曲艺杂耍之类的江湖艺人,甚至连“戏子”都称不上,北京话里叫“玩艺儿”,秋原给了一个极为贴切的注释——“稍有些才艺的乞丐”。 清末的北京城,铁路修到永定门和马家堡,吸引大量劳动者从事搬运等工作,往来商旅络绎不绝。附近的天桥地区成为民间艺人的集散地,他们纷纷撂地卖艺,争相吸引行人目光。 其中最有名气的艺人被人们叫作“天桥八怪”,不同时期成名的人也有所区别,清末民初总共出现过三代“天桥八怪”,第一代有“穷不怕”(相声演员朱少文),“醋溺高”(长于口技),韩麻子(单口相声艺人),盆秃子(秃头艺人),田瘸子(擅长二指禅等硬功),丑孙子(以扮怪样闻名),鼻嗡子(鼻插竹管表演小曲的艺人),常傻子(招牌是掌劈鹅卵石,兼卖大力丸)。 从他们的艺名,你可以看出,即使是民间艺人中的佼佼者,也被人取上各种难听的名号,其表演项目一般也是不入流的杂耍。 清末民初天桥卖艺景象
在嘈杂拥挤的天桥,活跃着数以千百计的江湖艺人,吆喝声、棍棒声、身体和石头撞击声,此起彼伏,竞争十分激烈,活像大型农贸市场。但一天下来,他们也未必能挣到几个钱,生存成为这里的第一需要。 秋原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艺人们如何吸引观众眼球,这用他们的职业黑话讲叫“圆黏子”,“黏子”指观众。一个正活儿(正式节目)表演完,艺人捧着笸箩请观众打赏,嘴里必得念叨着: 各位大爷,不打赏您白瞧白看没关系啊,您可千万别走,您站在这还能给我壮个声势,给我捧个人场呢,早不走晚不走,偏等这会儿您扭头就走,我这人气就散啦…… 如果你打开某些直播App,大概率会听到主播的这样的声音:欢迎来到直播间的兄弟们,请动动你们的小手点点订阅,关注主播不迷路…… 这也说明古今卖艺都有相通之处,人气是艺人们打开局面的关键。为了聚集人气,艺人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容易出现博出位、炒作的事件。 江湖艺人的来源更多是社会流民,像天桥撂地艺人主要有两种,一种过去的旗人,大清亡了没法吃皇粮了,又缺乏谋生技能,大量旗人沦为赤贫,不得不走上天桥街头。 还有一类是直隶一带的镖师,铁路、海运兴起后,他们也大量失业,又有些功夫,不少人就干起了“硬气功、真能耐”的耍花把式。 这些最早的“流动人口”,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还得经受酷吏和地痞流氓的敲诈勒索,成为那个年代的“D端人口”。 黑社会小说《水浒传》里,宋江刺配江州路过揭阳镇,遇上病大虫薛永卖艺,因为薛没有去当地恶霸穆弘、穆春处拜码头,在二人威胁下,当地人不敢打赏。宋江不明就里,赏了五两银子,引得一场纠纷。 可见黑帮收取保护费的传统历来就有,晚清到民国政权更迭频繁,社会动荡不安,地痞流氓压榨更见严重。相声大师马三立曾回忆他在南市卖艺的经历,头一天没等到观众打赏,当地混混儿就来敲竹杠,实在没钱打点,最后竟被混混们抽大嘴巴子。 当然,也有江湖艺人们求个踏实,主动地去拜码头,交保护费,或者直接加入黑帮,以换取保护伞的庇护。这也是娱乐圈总容易和黑帮牵扯不清的主要原因之一。 秋原感叹说,这才是现实中的江湖和江湖饭,至于武侠小说中义薄云天、儿女情长的桥段,大都出自文人们的杜撰。 他总结这些落魄者卖艺的典型生存特征,可以用这几句话概括:得过且过糊弄事,把式稀松傻子多;流氓耍,流氓逛,流氓演给流氓看;下海容易上岸难。 青帮秘史 盐、鸦片和租界 旧中国有四个最负盛名的卖艺胜地:北京天桥、天津南市、济南大观园、南京夫子庙,它们都分布在京杭大运河沿线,这里也是青帮的发源地。 青,是指盐枭组织里的基层成员“青皮”;帮,是指京杭大运河漕运系统里的船工水手组织“粮船帮”。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改道,加上太平天国动乱,漕运彻底废弛。数以十万计的粮船帮水手失业,沦为有组织的盐枭青皮,青帮自此真正登上舞台。 秋原在记述青帮往事时,延续其在《清代旅蒙商述略》中的一贯写法,以极为细致的笔法详述前人容易忽视的视角。他甚至用整整几节来解释盐的制作和贩运,以体现制盐的艰辛,还有小农社会中极少见的有组织暴力集团——盐枭。正是这种分工合作密切的盐贩组织,成为后来青帮的凝结核。 他本来可以用简单一句话——“经营地下鸦片走私渠道,从事毒品贩运,是近代上海青帮的重要非法活动”——来交代青帮从盐枭到毒枭的转变,但却用写作全书三分之一的时间专门去搜集资料,写作“烟毒”“禁烟”这两节,这不过占据全书总篇幅的五分之一。 这里有几个关键词,鸦片、毒品贩运和租界,几乎每个主题都能写好几部书,秋原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去穷究相关主题的史料,一一爬梳和比照,最后呈现出来还不落俗套,真是不简单。 一般人印象中的鸦片就是一种毒品,禁烟纠纷也是中英鸦片战争爆发的导火索,但历史的复杂之处在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只中国,包括英国和欧陆,鸦片也是一种止痛药,里边的吗啡有镇痛的作用。 当时的人们除了吸食鸦片成瘾为乐外,还普遍用鸦片作为治病止疼的“良药”,因此“烟土”也成为类似黄金白银一类的硬通货,在中国走私贸易和内地交易中,人们往往用鸦片来作为货币使用。 在印度等地的鸦片输入高潮过去后,内地也开始学种鸦片,洋为中用,抵制外货,后来有名的“云土”即是云南的土烟。作家艾芜曾在《红艳艳的罂粟花》中写道:“看来他们的主要农作物,是种鸦片烟。外省人所赞美的云土,大概就出在这样的山区。” 青帮正是通过利用过去贩盐的网络,走私各地的鸦片,以获取高额利润。民国上海帮派林立,像以码头工人为主的斧头帮声势也壮,为什么是青帮杀出重围,坐稳上海黑社会的头一把交椅? “青帮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
这就得重点说说煊赫一时的“青帮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和法租界的关系。 黄金荣(1868-1953),生于苏州,长于上海,1892年考入上海法租界老北门麦兰巡捕房当探员,因破案有功,到1917年升至督察长。在1923年的临城劫车案中,他四处牵线搭桥,对解救外侨人质有一定贡献,得到法租界当局的嘉奖。 1920年代,他与杜月笙、张啸林合伙经营三鑫公司垄断鸦片买卖,迅速积累了巨额财富。 在青帮三大亨中,素有“黄金荣爱钱,张啸林善打,杜月笙会做人”的说法。 杜月笙(1888年-1951年),上海人,从小父母双亡,辍学后在水果店削得一手好梨。1911年,杜月笙加入八股党贩毒,受黄金荣赏识加入青帮 。 杜月笙所谓会做人是出了名的,早年除了服侍黄金荣,后来更是倾心结交各界名流,像黎元洪总统都成为其座上宾。黎的秘书长还撰了一副对联吹捧:“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他因此被称为“当代春申君”。 除了擅长笼络人心外,杜月笙还颇有经营才干,善于抓住机会扩充公司业务。 1919年初,杜月笙利用公共租界再次查禁鸦片的机会,“开出优渥条件拉拢潮汕烟土贩子,鼓动他们把土栈和烟馆转移到法租界,和二十余家潮汕土栈签署长期供货合同,此举为三鑫公司打下经营基础”。 当时的法租界,在招商引资和收税上完全拼不过公共租界,便想了开放鸦片贸易一招来增加财政收入,但不便明目张胆支持,便对三鑫公司的鸦片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年安心收取鸦片收入的四分之一。 1925年,青帮三大亨与法租界当局达成协议,取得独家鸦片专卖权,杜月笙等人由此洗白,担任上海法租界商会总联合会主席兼纳税华人会监察,后来当上了法租界公董局的华人董事,彻底混入上海的上流社会。 由此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青帮真正的发迹史。身为法租界巡捕房华人督察长的黄金荣,利用职务之便,先是成为青帮的保护伞,再开设三鑫公司,这家鸦片走私公司成为黄金荣、杜月笙等人的白手套。而租界作为独立王国,拥有治外法权,可以帮助他们躲避官府捉拿,安心发财。 用秋原的话说,租界岂止是洋柴进的庄园,分明就是洋梁山,黄金荣简直就是及时雨转世,是在洋梁山开忠义堂的活宋江。这位活宋江引领投纳在他麾下的绿林好汉,走上一条被洋人招安的富贵之路。 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和三十年代,杜月笙、黄金荣等人带着洗白的身份,丰厚的鸦片利润,投入剧院、游乐场和房地产业等合法生意,像杜月笙,还成为中国红十字会的副会长,开始热心慈善,赈济灾民,广散家财。 当然,青帮仍然保留黑帮色彩,只是不像当初执着于使用暴力手段,以更隐秘的方式渗入娱乐圈,像后来的不少电影公司都有青帮的影子,余风波及香港。 在秋原看来,这段历史是几千年来中国从未有过的事情。传统帮会的组织与活动形式过时了,利用租界从事黄赌毒行业兴起,而后又千方百计洗白,以获取合法身份。第一批现代城市黑帮诞生了,并取得了变异的能力。 关公与孔子 游民的选择 在娱乐圈和黑帮,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他们大部分都特别敬奉关公。 过去戏班如果要上演《走麦城》,都必须先向关帝上香,演出时香火也不能断,谢幕时唯独扮演关公的演员无需向观众施礼——哪有武圣大帝向凡夫俗子行礼的道理,甚至连关羽的道具青龙偃月刀都要小心放置。 而无论青帮还是洪门、袍哥等其他帮派,都把关公供奉为忠义千秋的代表,在关公前歃血为盟,作为兄弟义气的见证。 然而,正在这种极端强调,反而反映出“戏子无情,混子无义”的现实。因为在一个生存高压的环境里,艺人和帮会成员总是处在快速变动中,信任是极其稀缺的奢侈品。 在游民的观念中,关公代表的是江湖,恣意闯荡,建功立业,而孔子代表的是庙堂,读书做官,封妻荫子。 正如闻一多所说,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里,斗争着一个儒家,一个道家,一个土匪。 只是,有的人从关公走到孔子,有的人从孔子走到关公。(樊超群) 《乱世靡音》 秋原 新星出版社
《乱世靡音》内容简介 明清到近代,“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冲击了中国正常社会,也强烈冲击了江湖世界,动乱时代在民间激荡起最复杂的世情。 近代黑社会组织青帮,经过“粮船帮—盐枭—流民—毒枭”的演进过程,踏上历史舞台;西方国家的租界与帮会分子勾结,搭建起一套独有的江湖生态;江湖艺人与青帮共用生存空间,自古纠葛不断,时代的淘洗令其联系更加紧密。他们所构成的底层生态与中国近现代的发展史息息相关,却极少被作为主体来书写。 《清代旅蒙商述略》《茶馆之殇》作者秋原在新作《乱世靡音》中,试图用宏大的结构和丰富的线索来重现中国近现代的“江湖乱世”,从旧艺人江湖的世态人情,到民国时期的传媒发展和娱乐八卦;从私盐、鸦片生意的发展历程,到军阀、青帮与租界的款曲互通,再到乱世崛起的枭雄如黄金荣、杜月笙的发家史,构成一幅广阔而生动的底层江湖画卷。 乱世中故事最多,声色犬马与江湖纷争,纠扯出纷繁复杂的人间百态。《乱世靡音》是秋原的最新作品,讲述中国近现代的流年乱世江湖帮派,以及与其息息相关的娱乐行业的变化发展。 艺人走江湖卖艺谋生,与种种帮会势力同处一个生存空间,有广泛的交集,区别在于后者是江湖暴徒,前者是江湖懦夫。暴徒遇上懦夫,故事马上开演。 编辑推荐 1。 视角新颖。秋原长期致力于“写别人没有写过的”,从娱乐行业切入,勾连起近代社会的底层世相。 2。 谈资丰富。涉及大量的民国人物与事件。青帮的崛起,鸦片的买卖,军阀的纷争,枭雄的故事,通通收入囊中。 3。 细节生动。秋原收集和整合了大量丰富的资料,可从诸多细节感受当时的世态人情。 作者介绍 秋原,1979年生于北京,满族。历史读物作家,电影编导,摄影师;著有《清代旅蒙商述略》和《茶馆之殇》等书。 秋原三部作品《清代旅蒙商述略》《茶馆之殇》《乱世靡音》
秋原其他作品简介 《清代旅蒙商述略》 本书复盘了晚清晋商长达半个世纪的商业版图开拓史,在史料爬梳中揭开晋商异军突起的奥秘,重现一代巨贾的辉煌与落寞。秋原将晋商群体置于社会阶层流动以及清帝国扩张与衰落的大历史之中,试图揭示那段历史中的感时伤怀之思与刻骨锥心之痛。 《茶馆之殇》 本书还原清代到新中国成立前老北京茶馆的真实样貌:既有皇族世家的斗争、没落旗兵的起起落落,也有底层草根的挣扎,个人的命运与历史的大背景相互观照。书中重点书写了说书、相声等曲艺行当的创生发展,也可看作一部民间艺术的别样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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