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写或编辑一部书,在动手之前,往往需要考虑一个问题:写或编成什么风格的书? 《论语》的编辑者,显然是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的。他们的老师孔子说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还说过:“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左传·襄二十年》)这些话,大概就是其弟子编辑《论语》的风格准则。所谓文质彬彬,就是内容和文采同等重要,不可偏废。 以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秉性,他谈论学问,教导弟子,告诫大夫诸侯,说过的话,即使没有几千万字,也得有几百万字;孔子师徒周游列国十余年,风霜雨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经历的事情足够写成好几部长篇小说了。但是,《论语》只有区区一万两千多字。素材选择之严苛,删汰之困难,可以想见。 按理说,浓缩精华、字斟句酌、惜字如金才是。打个比方,应该像老子《道德经》那样,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但《论语》不是那样。相反,它是紧要的、不紧要的,格言金句、闲言絮语,兼收并蓄。结果是,乍看之下更像是一锅大杂烩。 但是,事实证明,人民大众是爱吃大杂烩的。《论语》大获成功,说明孔门弟子的编辑思路是非常正确的。 《论语》的语体风格,大致上是文艺的。在吸引读者方面,文艺语体有如下品性与优势: 故事引人入胜。 《论语》不是长篇小说,也不是短篇小说集,它只是穿插了若干故事的随笔集。子见南子,子路问津,接舆讽孔,等等,虽然着墨不多,语焉不详,但都读之有趣,思之有味。不像其他经典著作那样,佶屈聱牙,枯燥乏味,令人昏昏欲睡。 人物叫人难忘。 《论语》篇幅不大,但人物有数十人之多,有孔门弟子,有各国大夫,有诸侯国君,还有江湖隐士。虽然大多只是闪现一下,但令人印象深刻的也不少。直率的子路、谦恭的颜回、潇洒的子贡、懒散的宰我、聪明的子张、愚笨的子夏,大胆的南子、好色的卫灵公、倨傲的季孙氏、能言善辩的阳货、昏庸的鲁哀公、飘逸的楚狂人接舆……稍微发挥点想象力,就都是活灵活现的人物。 情感动人心弦。 《论语》中的孔子,是一个有嗜好、有深情之人,他不怎么掩饰自己喜怒哀乐之情。听到好歌好曲,他会忘掉肉味(在齐国听到《韶》乐,三月不知肉味),认真学习;马厩失火,他关心的是有没有人受伤,不关心马匹;卿大夫有僭越礼制的行为,他会破口大骂;得意弟子因病早逝,他会痛哭流涕。多数情况下,孔子的感情是可以感染读者的。 诙谐逗人发笑。 多数时候,孔子是诲人不倦的教师,是游说诸侯的儒者,是古代礼仪的维护者……这些时候,他往往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但是,孔子毕竟出身贫贱,多能鄙事,久历江湖,精通世故,这些使得他的身上又不乏幽默诙谐,能够跟子路、颜回、子游等开些玩笑。其中,孔子跟子路这对师徒,简直是说相声的黄金搭档,他们的对话每每令人忍俊不禁。例如: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论语·公冶长》)先褒后贬,逗子路玩呢。 韵致令人向往。 孔门是个懂诗歌、能风雅的群体,弟子中,曾子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悠然的情调,不但令孔子赞赏,也令千百年来的读者向往不已。孔子面对滔滔东流的江河水,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喟,给我们留下的,是永难磨灭的侧影。他人丧家狗的比喻,固然刻画出了孔子的倒霉情形,但孔子本人不以为忤的旷达,却也足以令人景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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